賈寶玉論
王蒙 2012/11/29 16:05:26
在《紅樓夢》第五十六回中,賈母對甄府的四個女人談到寶玉時說:
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jīng)禮數(shù)來的……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shù)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若一味他只管沒里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好,也是該打死的。
賈母這一段話說明:寶玉雖然得寵,但這寵還是有前提有原則的,如果違背了“禮數(shù)”,是要“打死”的。決定受寵還是打死的分界的原則,當然是硬指標。其次,這也反映了賈府的坐在寶塔尖上的至高人物賈母對寶玉的基本評價,即認可寶玉并沒有出大格,而這個評價是符合實際的。
起碼賈府上下人等沒有誰認為寶玉是什么“叛逆”。甄府女人說到她們的“甄寶玉”時說:
……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xué),也是小孩子的常情……
這話同樣適合于賈寶玉。賈寶玉的許多“毛病”是可以用“弄性”和“常情”即用人性論與人情論來解釋的。
只有賈政給寶玉上的綱高。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時,賈政從發(fā)展的觀點指出寶玉問題的嚴重性時說:“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
“弒君殺父”云云,有點又叛又逆的意思了。細察之,寶玉的罪名雖大,罪狀不過是“在外流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xué)業(yè),淫辱母婢。”且不說最后一條來自賈環(huán)的誣告,全是不實之辭,就是這幾條都鐵案如山,寶玉所為也不比賈珍賈璉賈蓉乃至薛蟠之屬更過分。賈政所以上這么高的綱,固是因為寶玉是己出,年齡又小,應(yīng)該從嚴管教;更重要的是寶玉與琪官的關(guān)系得罪了忠順王爺。賈政說寶玉道:“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么又做出這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xiàn)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于我!”這里,主要是“官大一級壓死人”,賈政懼怕比他家更有勢力的權(quán)貴,尤其怕“禍及于我”,嚇壞了亂上綱,并不反映寶玉的實際。如果禍不及于賈政,本可以不扣這么大的帽子的。……
似乎是,把寶玉說成封建社會的叛逆,評價太高了。他的一些行為如逃學(xué)、厭惡讀經(jīng)、不思功名進取,一是弄性常情,二是賈府的潮流。封建特權(quán)享受可以成為寒士們苦讀寒窗的吸引力,成為“進取”的釣餌,也可以成為倚仗“天恩祖德”已經(jīng)獲得封建特權(quán)的家族子弟的強有力的腐蝕劑和類似可卡因的麻醉品。試看賈府須眉,除賈政還有心維持正統(tǒng),實際上一無所能一無作為以外,又有誰是致力于仕途經(jīng)濟的呢?他們或聲色犬馬、驕奢淫佚,如賈赦賈珍賈璉賈蓉之輩,或煉丹求仙、尋覓長生,享一輩子福不夠,還要世世代代享受下去,如賈敬。他們之中,何嘗有什么仁義道德、修齊治平、仕途經(jīng)濟、創(chuàng)業(yè)守業(yè)、功名進取?賈寶玉的表現(xiàn),實在是整個賈府子弟、貴族子弟的消極頹廢的精神面貌,寄生享樂的生活方式,嚴肅的尊卑禮教掩蓋下的腐爛墮落,以及升平、恢宏、四世同堂五世其昌的家族共同體中的各懷鬼胎、互控并共挖家族共同體的墻角的這一大潮流大趨勢的組成部分。作為敗落的大趨勢中的消極現(xiàn)象,寶玉在這一點上與賈府其他老少爺們并無質(zhì)上的大區(qū)別。即使從嚴格的封建正統(tǒng)觀點來看,賈寶玉不比賈家其他老少爺們強,也絕不比他人更壞或更危險。姐姐妹妹,哭哭笑笑,這并不是敗家的根由。蓋封建道德的反人性性質(zhì)(所謂“存天理,滅人欲”)固然是十分嚴酷的,它的尊卑長幼觀念,它的特權(quán)制度與特權(quán)思想,及一些人的特別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卻又為皇族、權(quán)貴及其子弟其奴仆們開了很大的口子,在這個口子下面,一切男盜女娼都可能被縱容被包庇被淡化掩飾過去,一些帶有異端色彩實際并無大害的思想言行也可以被容許或被忽略,甚至可以為之找到堂堂正正的借口。
但賈寶玉畢竟與賈府的其他子弟給人的觀感不同,他要更天真、更善良、更靈性、更鐘情也更有一套“哲學(xué)”。他的精神境界、文化層次要比那些偷雞摸狗者不知高出凡幾。
天真善良不需多作論證和解釋。在賈府,多數(shù)情況下,寶玉是個蠻乖的、隨和的、常常是有求必應(yīng)與助人為樂的角色。有趣的是,封建特權(quán)本來是人性的異化,但身處這種異化的環(huán)境之中,又受到“老祖宗”賈母、頭面人物王夫人、實權(quán)人物王熙鳳的寵愛,反而一方面使賈寶玉在人生的某些方面較少受到封建禮教的嚴厲鉗制,他可以逃學(xué),可以不整天讀經(jīng)學(xué)孔孟,可以逃避賈政的道學(xué)教誨與監(jiān)督;另一方面,又免受了封建社會下層人民的生存壓力,不必為糊口而勞碌終身,不會在饑寒與屈辱中喪盡自己的尊嚴與生活樂趣。他從上述兩個方面保護了自我,他反而比較有條件“弄性”即率性而為,比較有條件表現(xiàn)并盡量滿足自己的物質(zhì)與精神需求。又由于他年幼,他比旁人更能自由地表達自己對異性的愛慕與關(guān)心。除了吃喝玩樂,他的“無事忙”(薛寶釵對他的形容)正表明了他忙的他做的是自己想做自己愿做的事。如果是被迫──不論是被尊長、被道德倫理、被實際生活的需要或(未完,下一頁)
|
|
相關(guān)專業(yè)論文
|
|
推薦專業(yè)論文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