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論
王蒙 2012/11/29 16:05:26
(接上頁)嘆。寶玉的那些廣博而又徹骨的感情體驗,不能不說是真人生真感情真體驗。寶玉這一輩子活得不冤。
另一方面,賈寶玉又是徹底的寄生蟲、廢物。賈母自稱老廢物或有自謙,賈寶玉卻確是一個小廢物。不論從歷史的、社會的、家族的角度看,從實踐的、行動的、實用的觀點(diǎn)看,賈寶玉一無用處。他不會勞動也不會剝削。他不會賺錢也不會用錢。不會創(chuàng)業(yè)、不會守業(yè),甚至也不會弄權(quán)仗勢逞威風(fēng)。他不能真正行善也不能作惡。他不懂事業(yè)不管家業(yè)不需要也不思慮職業(yè)又決不治學(xué)。他能寫幾首詩卻絕非追求文學(xué)。他干脆沒有什么追求沒有什么信念,不相信任何說教卻又拿不出自己的一套取代。說他全無信念因而得過且過玩世不恭及時行樂吧,他又博愛多勞(魯迅語)煩惱眾多無事而忙糾纏不休。他身上毫無男子漢氣。在歷史上社會上家業(yè)中他實際上沒有位置不是角色。他沒有任何人生的使命。
因此,總的來說,賈寶玉是一個消極的形象,悲劇的形象。他也是一種“多余的人”而與舊俄羅斯的多余人不同。他也是一種“局外人”“逍遙派”而與加繆的局外人與我們的“文革”中的“逍遙派”不同。他也是一種忙忙叨叨的孤獨(dú)者、智慧苦果的咀嚼者,而與例如易卜生筆下的人物不同。他也是一種能言語而不能行動的人而與羅亭不同。他甚至也是一種唐•吉訶德(如他的祭金釧、探晴雯的壯舉與對齡官的愛慕)當(dāng)然與塞萬提斯筆下的毛驢騎士不同并兼有不同于未莊的阿Q的阿Q味道。他多少有些性變態(tài)卻又與當(dāng)今的同性戀者有同有不同。他是一個殉情者但與一切鴛鴦蝴蝶的殉情者不同當(dāng)然也與少年維特不同。總之這是一個獨(dú)特的中國的文學(xué)典型,是一個既不離奇更不一般的獨(dú)特角色。
第三,賈寶玉是民族的、歷史的、社會的、階級的與文化的產(chǎn)物,是一個非常具體非常真實的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入世的人。他是他的社會環(huán)境、家庭環(huán)境與個人的生活環(huán)境──大觀園的產(chǎn)物。他的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都洋溢著流露著民族的味兒,封建將沒落公子哥兒的味兒,中華文化中華藝文的味兒,他始終沒有跳出也不可能跳出他的時代他的民族他的種姓他的家庭圈子。但他似乎又多了幾分超脫,向往超脫,向往出世,來自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去向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自然之子,石頭之變,“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后和尚捧玉而做的贊語)。在這個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xué)典型身上,多了一種大自然的,原生的,超經(jīng)驗的,普泛的即與人類與生命俱來俱存的憂樂情思。這樣,他是社會的階級的典型卻又是自然的人性的典型;他是民族的文化的典型卻又是人類的生命的典型;他是現(xiàn)實主義的典型卻不無超現(xiàn)實的色彩。尤其是他脖子上的那塊玉的來歷與身份始終使之與眾不同,與現(xiàn)實人物有所不同,使之亦人亦石亦玉亦僧亦道亦神(瑛)亦仙(警幻),對他研究起來既困難又有趣。
第四,我們需要的是對賈寶玉這一形象乃至對《紅樓夢》全書進(jìn)行更加全方位的研究,特別是社會學(xué)、心理學(xué)與文化學(xué)的研究,需要進(jìn)行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xué)的與象征的、神話的、符號學(xué)的研究。需要全面考慮賈寶玉的生動性與豐富性,需要從賈寶玉的實際、實在出發(fā),知其人而論其事。需要把他吃得更透更準(zhǔn)更如實,更有虛。
嗚呼,評紅者多矣,評寶玉者亦多矣,而《紅樓夢》評不完,賈寶玉評不完。賈寶玉不是一個思想的形象概念的形象而是一個感情的形象心靈的形象。用思想概念追蹤解說評議感情與心靈,十分不易。形象大于思想乎?這也要看是怎樣的思想與怎樣的形象。賈寶玉大于賈寶玉論包括筆者這篇“論”,這倒是無需論證的事實。二百幾十年前的賈寶玉的生動豐富的形象擺在這里,評者(包括筆者)就找不到與之相稱的生動與豐富的思想──議論嗎?難道我們不應(yīng)該更進(jìn)步、更崇高、更廣博一些,更不帶先入為主的見解地去理解他、體會他、分析他、“審判”他嗎?難道我們不能從這一文學(xué)人物典型身上獲得更多的感慨、體味與更加“聰明靈秀”得多與恢宏寬闊得多的啟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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